被朱棣问到这个,宋九眼里似是喷着火:“说这狗官。”
“谁是狗官?”
宋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,一脸决然地道:“当然是这县令周康。”
朱棣听罢,骤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,回头看一眼周康。
周康却摆出一副对宋九不屑于顾的样子,在他看来,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宋九,十有八九,是陛下或者那张安世,栽赃陷害他的工具罢了。
只是周康现在无欲则刚,生死都已放在了一边,又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,此时已什么都不在乎了。
朱棣道:“你为何骂此人作狗官?”
宋九咬牙切齿地道:“前年的时候,俺……俺家一直是沈家庄里的佃户,俺有一个兄弟……因欠了租,被那沈家的人抓进宅里去打了一夜,第二日送回来的时候,便气绝了,此后又将俺那侄女捉了去,说是要用俺侄女抵债,俺嫂子失了男人,又没了女儿,当夜就上吊死了,一家大小……一个也没剩下,俺当时去县里状告,想要教这周老爷做主,可这狗官,轻信那沈家人的话,反给俺一个诬告罪,打了俺几十板子……”
这汉子眼眶都红了,将牙咬的咯咯的响:”俺哥哥嫂嫂……还有迄今不知下落的侄女,全都没了,俺也被打的死去活来,落的一身的病,回了去,沈家人又要来寻仇,便只好逃亡,若不是沈家没了,小的只怕还不敢回乡中来……陛下,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官!“
周康听罢,大怒:“胡说,你这刁民,信口雌黄。”
汉子道:“永乐元年开春,那一桩宋家与沈家的案子,你忘了吗?你当时还说……俺哥哥并非是打死,身上虽有伤,却也未尝不是失足所致,还说俺嫂嫂上吊,是民妇无知,并非遭沈家人的毒手,还有俺那侄女,说欠租还钱,天经地义,发卖了也是理所应当的,这难道不是你说的话吗?”
若是仔细的看周康,就会发现,此时的他,有些慌了。
他大抵记起了这个案子。
当然,他迄今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他不过是秉公执法而已,而且那沈家……平日里也确实良善……
可这时面对这宋九的胡搅蛮缠,却教他有些丢脸,就好像白璧无瑕的美玉上,多了一丁点的瑕疵。
于是他冷笑,继续不屑于顾的样子道:“你这刁民,不过是想借机生事,讹人钱财罢了,似尔这般的人,本官见得多了。”
宋九听罢,差点要气的昏死过去。
其实他早就不指望寻仇了,面对这样的事,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,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,而今日不过是恰逢机会罢了。
只是他这番话,却将后厨里躲着的食客惹怒了,不少人骂声不绝,甚至有人竟大胆地站了出来:“当初这渡口还是上元县的时候,田赋在洪武年间的时候,是每亩三升三合五勺。等他到任,却又要摊损耗,结果三升变成了六升……”
“当初俺家本也有几亩田!就是因为这样,实在交不起田赋,不得不贱卖了田给本地的士绅,可后来我才晓得,这士绅的田,在洪武年间也要缴赋,可到了他的任上,却根本不需上农赋了,说是要善待什么百姓。可这一善待,我家世传的几亩地,却给他善待没了。”
周康:“……”
“这狗官在的时候,以往征丁修堤引水,从前都是徭役一个月,到了他手上却成了两个月,多了一个月,却是让咱们挖沟渠引水灌溉粮田。可这引的水,都是往本县李家、沈家、吴家、黄家四大姓的地里引的,结果咱们出了气力,他们家的田成了肥田。”
一时之间,群情激愤。
周康见状,大吃一惊,若是一个两个倒也罢了,可眼看着……这些刁民竟越来越多。
他依旧自觉得自己所做的事,无愧于心。
可现在却被刁民们指着鼻子骂,这令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。
朱棣的脸色也已越来越阴沉,其实这个时候,早已气得七窍生烟。
好不容易地按捺住自己的暴躁脾气,朱棣道:“来人……这周康不是爱民如子吗?那就将他的民,统统给朕叫来,让他自己瞧瞧,他的儿子们……是如何受他恩惠的。”
周康的心的确有些乱,一时有些手足无措,忙道:“陛下……陛下……这都是刁民,刁民无状,最是贪心……”
朱棣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康:“怎么,你这上元县,除了几个和你相好的乡贤和士绅,遍地都是刁民吗?”
周康一时语塞。
另一边,许多人却是闹得厉害了。
原本这些人都是忍气吞声,今日有人开了头,便有人哭爹喊娘,也有人大声怒斥,有人嘴巴不灵光,躲在人群里不停骂:“入这狗官娘,入他娘……”
周康一时间也有点吓坏了,身如筛糠,其实他未必怕死,而是到了这个地步,若是皇帝真杀了他,索性他就做第二个方孝孺,至少留下清白和美名在人间。
可眼看着这些人对他张牙舞爪,他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。
连解缙几个,此时也默然无语,他们目瞪口呆,眼看着局势已经混乱,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
方才跟来的一些佐官和乡贤们,也吓做了一团,因为已经有人开始厉数他们的罪状了。
客栈的事,传到了外头,外头有人奔走相告。
转瞬之间,便有苦主突然哀嚎着往这边奔来,口里大骂,面目狰狞,一看便是积压了无数的怨愤。
亦失哈已开始给禁卫们使眼色了。
禁卫们会意,一个个小心戒备起来,悄无声息地将朱棣团团围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