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若柔拟了一份清单,详述了东隅港各处铲清罂粟果的情况,有的甚至以亩为计量单位。
晴熹见了,惊诧之余,更为感到忧虑的,则是自己对于这番结果,从头至尾都不曾察觉过丝毫痕迹。
柳若柔将手中干瘪的罂粟果揉搓碎,怒语:“夫人,近来海防营许多水兵都谎称看病为由,悄悄从外面捎带回来许多香包。”
“可与罂粟果的清剿有关?”
柳若柔讲话就有些犹豫,“夫人,我们的动作……是不是太急了些?”
晴熹冷冷一笑,“罂粟荼毒,近百年的教训,若柔你不会不知。”她讲完,瞧着柳若柔欲言又止的样子,又说:“也是难为了你,打从济城劫案起,桩桩件件棘手的事,便都压在了你身上。”
柳若柔听到这,多少心宽了一些,“马备好了,夫人。”
晴熹点点头,走出几步,又回头说:“若柔,你要记得,有些事许宽容,有些,便宽容不得。我知道戒毒戒赌都不是朝令夕改的事,给他们夏秋两季的时间,中秋节前,若涉毒瘾的水兵依旧克制不得,那便遣返回乡,打今儿起,再发现私自捎带香包回营的……一律枪毙。”
日照郊外,与鸢都毗临的地界雕刻了界碑。
一行人骑着骏马,朝着西北方穿梭而过,直到行至小径处,又走了十余里,湛秋见晴熹勒住了马缰,忙也一同停了下来。
眼前的山峦,已能见到秦石匠所挂念的那青砖残塔。
九笏山形似栖凤,由雍城延展到东隅港,从更高远的空间再观瞻,斗转星移间,八脉山系又似盘龙攀附,山水变迁都不曾消弭这祥瑞之气。
瑾华与素玥新婚之禧,拍摄婚纱照时,沿雍城至曲阜,再到青岛,最后一站,便是日照东隅港段的九笏山。
时光匆匆,如今故地重游,晴熹抱过素玥跟前的文埙,要他自己朝前走,“埙儿不比小琴,男孩子,怎能一直赖在娘亲怀里。”
湛秋见到雍瑾华时,分外惊愕。
雍瑾华也故意躲着她,脚步匆匆,仿佛见到湛秋,便同到怡玮本人一般,他牵着素玥的手,拨开丛生的苍耳子,走到了最前方,这样便不用担忧湛秋会突然转过身来问自己,怡玮……究竟被自己送去了什么地方。
聒噪的池塘,蛙鸣之中,人迹走过去,便惊扰起一片蛰伏着的蚂蚱,在眼前飞来,又飞去。
晴熹瞧出了湛秋的心思,便问:“在想他?”
瑾华也听到了她的话,脚下便是一阵软,险些在瓦砾之中踩空。
湛秋怔了怔,“也不知道他现在到没到福建,几个月了,连封书信也没有。”
雍瑾华听到了湛秋的话,脚步也终于放缓下来,他拨开身前的芜草丛,阳光顺势打在他脸上,也打在众人身前,他望着芜草远方的一马平川,心扉也宽敞了开来。
终于,他停下脚步,回过头来说:“西南唐继尧、李烈均都支持孙逸仙护法,程壁光的护法艦队大小共计十四艘艦艇,也经香港开到了汕头三都澳锚地,只是……”
雍瑾华顿了顿,弱弱望了湛秋一眼,又缓缓挪开目光,声腔低沉了几分,还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味,“魏怡玮,没有随回福建的轮船离开。”
湛秋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“不去福建,不回雍城,那雍长官,小玮现在到底在哪?”
雍瑾华长吁了一口气,“还在淞沪,青葙小娘就要分娩了,胎气重,干爹送她去上海治病、保胎,我们在淞沪那边的线人传回消息来说,是青葙小娘……收留了魏怡玮。”
“青葙?又是这个名字。”
湛秋心里想着,觉得难以置信,她努力捋顺着前前后后的事,猛然忆起二哥在卫栗芝从济城脱险后,谈起卫氏往后的安危,交代给自己的话,要自己盯紧青葙,她忙问雍瑾华:“卫帅呢,还在雍城?”
瑾华摇了摇头,“小娘去淞沪,干爹一路陪着,也一直没讲什么时候能再回来。”
起风了。
眼前的残破砖塔,依旧踽踽孑立。
雍瑾华帮晴熹择去衣袖与襟带上的苍耳,她一把握住他的手,问他:“华儿,这次来日照,可同旁人讲起过?”
“放心吧,干娘,作为艦长,身边耳目颇多,当夜悄悄放艇到岸上时,还是富安孔氏轮船招商局派人过来接应,换乘由仪征十二圩镇至烟台的鹾船,辗转几番才到的东隅。”他讲完,又静默了一会,又继续说:“有些话,我想是要当面同干娘讲清,牵扯太多。”
晴熹也露出了几分愁容,“如今不过短短几月,形势却不同了,叶副官自从雍城回来,我总觉出有些不同,想来,该是秀英交代了他什么事。”
瑾华思衬着晴熹的画外音,又问:“干娘是说……干爹在监视你?”
晴熹没答话,依旧沉浸在沉思中,只说:“如今东隅港海防营这两标弁兵,一艘巡洋艦并九艘炮艦,我还是调度得的。”
瑾华却陷入了沉思。
晴熹看看素玥,话语里带着调侃的意味,问:“小玥,快猜猜自己夫家在想些什么。”
素玥俯下身,将文埙身上的沙土拾掇掉,对着他讲:“快说说,你爹爹……在想着些什么。”
文埙只顾在素玥与晴熹之间绕着跑,雍瑾华,则置身事外。
雍瑾华此刻感受到了文埙同自己的生疏,这才察觉到,一年多来,自己未曾与素玥吃过一顿团圆饭。中秋节时,杨卓本提醒着他素玥的生辰,若是不能回来,就书信一封,邮寄到千年古桑园,想来素玥吃到“塘瑞坊”的糕点,是应了口福,可女人心,再细的海底针,也不过只是远在南国的夫家几句真心的惦记话。
可自己,最终还是忘记了。